肉食常春藤

不是好人
更新:不要单纯放一个屁股,这种的我直接删

【红楼】壬寅本之红楼梦伪(黛玉/宝钗,四)

四.  秦可卿死封龙禁尉    林如海捐馆扬州城


话说宝黛二人去后,宝钗一面歪倒在炕上歇息,一面想着那宝玉所说“恰是一对”之言,一面又念着黛玉之言,一面思索那“金玉良缘”,一面又忆及黛玉常用人参养荣丸。这般细细考量,竟有一种无限的情意生发出来。香菱进来,笑道:“姑娘是歇息,还是再做一会子针线?太太着我来问姑娘,说是天晚了,做活也不急这一夜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睡了,你也睡。”香菱便叫莺儿进来伺候宝钗睡下。宝钗虽阖了眼,心里却想着黛玉所赠所还之物,反复念叨方才睡下不提。


宝钗对黛玉另有青眼,原是有一般缘故:日前王夫人同薛姨妈闲叙家常,提及薛蟠之案发回重判一事。王夫人因说道:“不知为何,这边的林姑爷——便是敏儿之夫说那个雨村什么风村的办案有差,又问了一遍,定了是恶仆仗势欺人,咱们蟠儿倒是洗清了。”薛姨妈大喜道:“这便太好了,待他二人回来,也得好生谢过敏儿和林姑爷。”王夫人道:“他去了,要不是这样,他两人的孤女为什么给老太太养呢?”薛姨妈叹道:“我不读书,这便是戏里的‘天妒红颜’罢!想他当年与你亲厚,你两个才女说话,我向来是接不上的。”他二人原不懂此事,故只感叹林海出手保了薛蟠仕途,宝钗幼时得父亲宠爱,跟着学了些事务,却知林海深助薛家,更是助己选秀。再一思量,自己选秀一事并非人尽皆知,应当便是那林家孤女暗中留意,却不见他邀功,宝钗便心存感激,故而送宫花之时特特选了两支最好的并蒂钗留给黛玉,又自己装了荷包,黛玉却只留一股,回赠之物更为贵重。宝钗原作她孤高清洁之意,不愿沾染铜臭,却不想今日黛玉一来,观她待自己言行,也不像先前所想,倒像是对自己留意,又羡其有父,便扰了心神去。


这边贾母尚未用晚饭,知黛玉宝玉是薛姨妈处来,更加喜欢。因见宝玉吃了酒,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,不许再出来了。因命人好生看侍着。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,遂问众人:“李奶子怎么不见?”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,只说:“才进来的,想有事才去了。”宝玉踉跄回头道:“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,问他作什么!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。”一面说,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。只见笔墨在案,晴雯先接出来,笑说道:“好,好,要我研了那些墨,早起高兴,只写了三个字,丢下笔就走了,哄的我们等了一日。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!”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,因笑道:“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?”晴雯笑道:“这个人可醉了。你头里过那府里去,嘱咐贴在这门斗上,这会子又这么问。我生怕别人贴坏了,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,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。”宝玉听了,笑道:“我忘了。你的手冷,我替你渥着。”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,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。


一时黛玉来了,宝玉笑道:“好妹妹,你别撒谎,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?”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,新贴了三个字,写着“绛云轩”。黛玉笑道:“个个都好,怎么写得这么好了?改日还不快给宝姐姐写个匾。”宝玉嘻嘻的笑道:“又恼我呢,我给你二人一人写一个可好?”说着又问:“袭人姐姐呢?”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。宝玉一看,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。宝玉笑道:“好,太渥早了些。”因又问晴雯道:“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,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,我想着你爱吃,和珍大奶奶说了,只说我留着晚上吃,叫人送过来的,你可吃了?”晴雯道:“快别提。一送了来,我知道是我的,偏我才吃了饭,就放在那里。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,说:‘宝玉未必吃了,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。’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。”接着茜雪捧上茶来。宝玉因让道:“林妹妹吃茶。”众人笑说道:“林妹妹早走了,还让呢。”宝玉吃了半碗茶,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,因问茜雪道:“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,我说过,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,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?”


正说着,黛玉又进来,听了这话,冷笑道:“竟不用让了,正说着话的人不见了都没撂心上,也不知整天想了什么。怕不是听见‘宝姐姐’,就喜得什么都忘了。”恰好那边茜雪又回宝玉话道:“我原是留着的,那会子李奶奶来了,他要尝尝,就给他吃了。”宝玉听了,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,豁啷一声,打了个粉碎,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。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:“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,你们这么孝敬他?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。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。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,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!撵了出去,大家干净!”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,撵他乳母。


原来袭人实未睡着,不过故意装睡,引宝玉来怄他顽耍。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,也还可不必起来,后来摔了茶钟,动了气,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。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。袭人忙道:“我才倒茶来,被雪滑倒了,失手砸了钟子。”一面又安慰宝玉道:“你立意要撵他也好,我们也都愿意出去,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,我们也好,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。”宝玉听了这话,方无了言语,被袭人等扶至炕上,脱换了衣服。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,只觉口齿缠绵,眼眉愈加饧涩,忙伏侍他睡下。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,用自己的手帕包好,塞在褥下,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。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。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,听见醉了,不敢前来再加触犯,只悄悄的打听睡了,方放心散去。门口遇见黛玉,黛玉笑着行礼,道:“嬷嬷别放心上,就是这一房的人都去了,也不敢撵嬷嬷的。”李嬷嬷心中有愧,便也觉黛玉四十冷笑,不敢言语,诺诺的走了。


次日醒来,就有人回:“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。”宝玉忙接了出去,领了拜见贾母,王夫人等。众人因素爱秦氏,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,也都欢喜,临去时都有表礼。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,年近七十,夫人早亡。因当年无儿女,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。谁知儿子又死了,只剩女儿,小名唤可儿,长大时,生的形容袅娜,性格风流。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,故结了亲,许与贾蓉为妻。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。因去岁业师亡故,未暇延请高明之士,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。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。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,乃当今之老儒,秦钟此去,学业料必进益,成名可望,因此十分喜悦。


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,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。忽见宝玉进来请安,回说上学里去,贾政冷笑道:“你如果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,连我也羞死了。依我的话,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。仔细站脏了我这地,靠脏了我的门!”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:“老世翁何必又如此。今日世兄一去,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,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。天也将饭时,世兄竟快请罢。”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。贾政因问:“跟宝玉的是谁?”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,早进来三四个大汉,打千儿请安。贾政看时,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,名唤李贵。因向他道:“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,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!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,学了些精致的淘气。等我闲一闲,先揭了你的皮,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!”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,摘了帽子,碰头有声,连连答应“是”,又回说:“哥儿已念到第三本《诗经》,什么‘呦呦鹿鸣,荷叶浮萍’,小的不敢撒谎。”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。贾政也撑不住笑了。因说道: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,也都是掩耳偷铃,哄人而已。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,就说我说了:什么诗经古文,一概不用虚应故事,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,是最要紧的。”李贵忙答应“是”,见贾政无话,方退出去。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,待他们出来,便忙忙的走了。李贵等一面掸衣服,一面说道:“哥儿听见了不曾?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!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,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。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。”宝玉笑道:“好哥哥,你别委曲,我明儿请你。”李贵道:“小祖宗,谁敢望你请,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。”说着,又至贾母这边,秦钟早来候着了,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。于是二人见过,辞了贾母。


宝玉又至贾母这边,秦钟早来候着了,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。于是二人见过,辞了贾母。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,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。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,听宝玉说上学去,因笑道:“好,这一去,可定是要‘蟾宫折桂’去了。我不能送你了。”宝玉道:“好妹妹,等我下了学再吃饭。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。”劳叨了半日,方撤身去了。黛玉忙又叫住问道:“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?”宝玉笑而不答,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。


宝玉去后,黛玉正觉烦闷。李纨带了探春迎春一起约了剪花,黛玉只剪几张便头晕划了手,于是紫鹃忙带人扶他回去歇息了。只一时经过梨香院,莺儿正在门口坐着同香菱一道编络子,见了忙问道:“林姑娘这又怎么了?来我们这里暂歇歇脚。”黛玉刚想推却,紫鹃却道:“那也烦劳宝姑娘了。”说话间香菱已经进去禀薛姨妈了,那薛姨妈最是个心软又慈爱的,更怜黛玉年幼失恃,身子又羸弱,一听这话,忙不迭叫同喜同贵把黛玉迎进来,扶床上躺着歇息,又命熬了红枣莲子阿胶羹备着,看着黛玉面色苍白,便一个劲儿掉泪。


这边宝钗正给黛玉手上抹凉膏,见了薛姨妈这样,两人倒一起笑了起来。黛玉笑道:“我都不哭,姨妈倒哭得跟我被挖了心肝去一样。”宝钗也笑道:“我妈见不得这些的,你又有病,刚巧与我的病相称,他见了你就想起我罢了。”黛玉慢慢饮了羹,笑道:“姐姐说笑了,只有‘金玉良缘’,那有什么‘疾病良缘’的。”宝钗道:“你自然是不信的,我也是听那周瑞家的说起才留心。你胎里弱,我也有胎里的热毒;你内虚体寒,我内壅火旺;你吃人参丸,我吃冷香丸。这都不算巧,可巧的是都有一个癞头和尚,倒像是他撵着咱们走似的,来给我看了又给你看。”黛玉笑道:“可他们说我不得见外姓亲友,不能有哭声,方才能好。若是听了他们的,可去那里遇到姐姐呢?”宝钗笑道:“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!偶尔对了一次罢了。”


黛玉听他一言,心中偶动,不由缩了一下手。宝钗忙道:“弄疼了?”黛玉道:“宝姐姐不必担心,无妨的。”宝钗看他无事,又道:“妈前日说你多心,我想也是的。你最是心细,心又重,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,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。这就最是个劳心费神的。其实你有林姑父在,便是有个依靠,像我这般孤儿寡母,哥哥又是那个样子,才最发愁呢。”薛姨妈却道:“我的儿!你还是小,见林姑父帮忙就羡慕。可你不知,有个娘亲在身边,便有个知冷知热的人。你林姑父已经是好人,不娶续弦,须知有后娘就有后爹,要不怎说‘没娘的孩子像棵草’呢!就说两三年后看你二人婚事,妈自然是选个我的儿喜欢的,不拘他出身便罢了;你林妹妹却不好说呢,有时林姑父男人家,只知道挑个状元探花,却不知姑娘怎么想了。”此话触动宝钗黛玉心事,两人又不说话了。薛姨妈忙打自己嘴道:“嗳!我的儿,你别往心里去!你爹让老太太教养你,这边也就都是你的亲戚了,就当家一般住下!”黛玉笑道:“姨妈跟宝姐姐说我多心,自己反也多心了,以后我就拿这事说姨妈和宝姐姐的嘴,你们若是管我,我就笑你们。”宝钗笑道:“能引你多笑笑那自然是好的,以后也常来顽就是。”说话间黛玉喝了粥,气色渐好,便告辞回去了。从那之后常来梨香院不提。


谁知这年冬底,林如海的书信寄来,却为身染重疾,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。贾母听了,未免又加忧闷,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。宝玉大不自在,争奈父女之情,也不好拦劝。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,仍叫带回来。一应土仪盘缠,不消烦说,自然要妥贴。作速择了日期,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,带领仆从,登舟往扬州去了。


黛玉走后,宝钗心中顿觉实在无趣。头几日还有不惯,每每黛玉平日来时,还到门口看看,又估摸黛玉身量,想他回来定是高了,旧时衣服穿不上,便作了些新衣给他。每日晚间灯下拥炉倦绣,总少不得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,不过和香菱莺儿说笑一回,就胡乱睡了。倒是宝玉因代儒家中有丧,故而将家塾课停了,这一来便成日东游西荡,也来此处三五次。宝钗度贾母意,是将黛玉取中给宝玉的,因此屡屡劝他多下些功夫在书上,纵然不兴科举,也该留意些仕途经济。宝玉却冷笑道:“好一个女孩儿!竟也沾了那国贼禄蠹的气息去了!”便将宝钗甩下不理。宝钗心中叹息,只为黛玉忧虑,又日日念佛,盼着林如海身体康健,黛玉不至无依无靠,因此竟清减许多。


又说开春以来,宁国府长孙媳秦氏殁了。秦业,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也都来了。贾珍见父亲不管,亦发恣意奢华。看板时,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。可巧薛蟠来吊问,因见贾珍寻好板,便说道:“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,叫作什么樯木,出在潢海铁网山上,作了棺材,万年不坏。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,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,因他坏了事,就不曾拿去。现在还封在店内,也没有人出价敢买。你若要,就抬来使罢。”贾珍听说,喜之不尽,即命人抬来。大家看时,只见帮底皆厚八寸,纹若槟榔,味若檀麝,以手扣之,玎珰如金玉。大家都奇异称赞。贾珍笑问:“价值几何?”薛蟠笑道:“拿一千两银子来,只怕也没处买去。什么价不价,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。”贾珍听说,忙谢不尽,即命解锯糊漆。贾政因劝道:“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,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。”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,这话如何肯听。又有诸多荒唐事不可一一尽叙,尤氏等人传至后宅,宝钗听了深为忧心,思此事必生祸端,然无计可施。


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,恐秦钟受了委曲,因默与他商议,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。秦钟道:“他的事多,况且不喜人去,咱们去了,他岂不烦腻。”宝玉道:“他怎好腻我们,不相干,只管跟我来。”说着,便拉了秦钟,直至抱厦。凤姐才吃饭,见他们来了,便笑道:“好长腿子,快上来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们偏了。”凤姐道:“在这边外头吃的,还是那边吃的?”宝玉道:“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!原是那边,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。”一面归坐。正闹着,人回:“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。”凤姐急命唤进来。昭儿打千儿请安。凤姐便问:“回来做什么的?”昭儿道:“二爷打发回来的。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。”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,大约赶年底就回来。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,讨老太太示下,还瞧瞧奶奶家里好,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。”凤姐道:“你见过别人了没有?”昭儿道:“都见过了。”说毕,连忙退去。凤姐向宝玉笑道:“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。”宝玉道:“了不得,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。”说着,蹙眉长叹。


此事传来,从贾母至王夫人、薛姨妈并李氏也是无人不知的,探春迎春惜春皆为黛玉叹惋,宝钗道:“‘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’,此事也不是人力可为的,只可怜了林妹妹。”又拿着黛玉所赠之珠反复摩挲,只觉心如刀绞。想黛玉所持之物非金非玉,竟有‘韶华易逝,人老珠黄’之痛。又耽心黛玉因父丧过分悲伤,坏了身子,同薛姨妈吃饭时竟走了神去,勺子当啷一声落了碗里,莺儿又连呼几声,宝钗方才回神。薛姨妈道:“我的儿,这是怎么丢魂落魄的?”宝钗勉强笑道:“近几日一想起黛玉,心里不安得紧呢。”薛姨妈叹道:“那是最命苦一个孩子,妈自然多保重,不使我儿没爹没娘。玉儿要是回来了,我儿常去陪陪,他若看得上,也可一同来住。妈若是添个玉儿一样的女儿,妈也是欢喜的。”宝钗应下。


这日后,宝钗常随王夫人薛姨妈一起,或抄写佛经,或礼佛斋戒,总是心里有为黛玉祈福之意。连日清减之下,竟少杨妃之态,而多飞燕之姿了。不多日,那昭儿又回来替贾琏凤姐儿二人传话,平儿便来梨香院,笑道:“林姑娘给宝姑娘捎了信回来,宝姑娘快去看看。”宝钗连忙去了,便见凤姐正用着饭,盖是从那府中煎了各样细粥,精致小菜,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,单与凤姐的。那凤姐不畏勤劳,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,独在抱厦内起坐,不与众妯娌合群,便有堂客来往,也不迎会。但见宝钗来了,二人笑语两句,凤姐儿便将信给了宝钗,笑道:“莫让宝玉知道了去,林妹妹这信可是单给你的,他若知道了,又该闹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说着便展开读来,上面写道:

谨寄薛姊:

妹生辰不偶,家运多艰,姊妹伶仃,萱亲衰迈。兼之猇声狺语,旦暮无休。更遭惨祸飞灾,不啻惊风密雨。夜深辗侧,愁绪何堪。属在同心,能不为之愍恻乎?如今唯余一念,且望各自珍重,冷节遗芳,如吾两人也。感怀触绪,聊赋一首,匪曰无故呻吟,亦长歌当哭之意耳。

冷香随身伴,独自意绸缪。

潇潇风雨促,脉脉使人愁。


宝钗读罢,向凤姐借了笔墨,回道:

我自佩珍珠,卿当添锦裘。

各自加餐饭,归来话温柔。


平儿伺候笔墨,凤姐一旁看着,笑道:“这个有趣,不知你们说了什么?”宝钗笑道:“也没什么,不过念他体弱,嘱他多吃些,穿厚些罢了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既如此,我也请你给你琏二哥写一首:大毛衣裳在包里,出去记得勤添衣。少去拈花又惹草,理完事务就回家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素日劳累,也该顾及着自己多些。”凤姐道:“那是自然,我可是上心着呢。”宝钗也笑,谢过两人不提。


且说宁府送殡,一路热闹非常。刚至城门前,又有贾赦,贾政,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,一一的谢过,然后出城,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。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,让坐轿上马,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,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。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,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,不服家人的话,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,惟恐有个失闪,难见贾母,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。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。凤姐笑道:“好兄弟,你是个尊贵人,女孩儿一样的人品,别学他们猴在马上。下来,咱们姐儿两个坐车,岂不好?”宝玉听说,忙下了马,爬入凤姐车上,又叫了秦钟说笑前来。


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,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,以备京中老了人口,在此便宜寄放。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,好为送灵人口寄居。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,其中贫富不一,或性情参商: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,便住在这里了,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,只说这里不方便,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,为事毕宴退之所。即今秦氏之丧,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,独有凤姐嫌不方便,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,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。


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,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,就起了这个浑号,离铁槛寺不远。当下和尚工课已完,奠过茶饭,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。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,自己便辞了众人,带了宝玉,秦钟往水月庵来。原来秦业年迈多病,不能在此,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。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,宝玉,一时到了水月庵,净虚带领智善,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,大家见过。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,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,模样儿越发出息了,因说道:“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?”净虚道:“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,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,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,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《血盆经》,忙的没个空儿,就没来请奶奶的安。”


不言老尼陪着凤姐。且说秦钟,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,因见智能过来,宝玉笑道:“能儿来了。”秦钟道:“理那东西作什么?”宝玉笑道:“你别弄鬼,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,一个人没有,你搂着他作什么?这会子还哄我。”秦钟笑道:“这可是没有的话。”宝玉笑道:“有没有也不管你,你只叫住他倒碗茶来我吃,就丢开手。”秦钟笑道:“这又奇了,你叫他倒去,还怕他不倒?何必要我说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,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。”秦钟只得说道:“能儿,倒碗茶来给我。”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,无人不识,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。他如今大了,渐知风月,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,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,二人虽未上手,却已情投意合了。今智能见了秦钟,心眼俱开,走去倒了茶来。秦钟笑道:“给我。”宝玉叫:“给我!”智能儿抿嘴笑道:“一碗茶也争,我难道手里有蜜!”是夜又有狎尼之乐。


次日宝玉秦钟回后又是无话。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,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,闹热非常。忽有门吏忙忙进来,至席前报说:“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。”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,忙止了戏文,撤去酒席,摆了香案,启中门跪接。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,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。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,至檐前下马,满面笑容,走至厅上,南面而立,口内说:“特旨:立刻宣贾政入朝,在临敬殿陛见。”说毕,也不及吃茶,便乘马去了。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。只得急忙更衣入朝。25


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,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。有两个时辰工夫,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,又说“奉老爷命,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”等语。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,在大堂廊下伫立,那邢夫人,王夫人,尤氏,李纨,凤姐,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,听如此信至,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。赖大禀道:“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,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。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,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,加封贤德妃。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。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,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。”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,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。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。贾母带领邢夫人,王夫人,尤氏,一共四乘大轿入朝。贾赦,贾珍亦换了朝服,带领贾蓉,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。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,莫不欣然踊跃,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,言笑鼎沸不绝。


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,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,不意被秦业知觉,将智能逐出,将秦钟打了一顿,自己气的老病发作,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。秦钟本自怯弱,又带病未愈,受了笞杖,今见老父气死,此时悔痛无及,更又添了许多症候。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。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,亦未解得愁闷。贾母等如何谢恩,如何回家,亲朋如何来庆贺,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,众人如何得意,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,毫不曾介意。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。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,先遣人来报信,明日就可到家,宝玉听了,方略有些喜意。细问原由,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,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,此来后补京缺,与贾琏是同宗弟兄,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,故同路作伴而来。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,诸事停妥,贾琏方进京的。本该出月到到家,因闻得元春喜信,遂昼夜兼程而进,一路俱各平安。宝玉只问得黛玉“平安”二字,余者也就不在意了。


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,果报:“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。”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,未免又大哭一阵,后又致喜庆之词。宝玉心中品度黛玉,越发出落的超逸了。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,忙着打扫卧室,安插器具,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,迎春,宝玉等人。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,转赠黛玉。黛玉道:“什么臭男人拿过的!我不要他。”遂掷而不取。宝玉只得收回,暂且无话。黛玉又道:“我先去看看宝姐姐,有体己话儿要说的。”宝玉道:“也好,我陪你去。”黛玉道:“你巴巴儿跟着作什么呢?”遂自己去了梨香院。


宝钗早在等候,先时怕黛玉悲痛伤身,故而未曾出门迎接。见黛玉来了,忍悲笑道:“果然大了!幸好早作了衣服。”黛玉道:“宝姐姐竟瘦了!实在劳累。”宝钗拉过黛玉,取来自己作的大红夹袄比划比划,笑道:“幸而还算合身,妹妹也没有消瘦太多。”黛玉拉着宝钗坐下道:“不知宝姐姐可听了那边秦氏殁了的事?宝玉同我说了,我却只是听那秦氏幼弟并无悲戚之意,倒是同宝玉顽得很好,便觉悲凉丛生。其与贾府一系唯有一姊而已,如今姐姐死了,到底谁还再将他当个爷呢?他却浑然不觉。我听了此事,难免生‘兔死狐悲’之意。”宝钗忙劝道:“你又多想,你是老太太独一个的外孙女,你若要这样想,我又算什么呢?”黛玉拭泪笑道:“姐姐也多心了。其实我本是有事问姐姐,都怪宝玉说这些打了岔。”宝钗忙问:“什么事?”黛玉道:“姐姐先别怪我,我想问问薛姨父去时,那丧仪——”正说着,紫鹃进来道:“宝二爷来了。”

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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